我从小就学钢琴,到了高二都还特意拨出时间去上课。当时教我钢琴的老师,在当地算是十分知名的男性音乐家。
那一天,在课程快到尾声的时候,有位男士走进了房间,然后就坐在沙发上等待课程结束。我心想“他们之后应该是有工作要谈吧”,所以对老师及客人轻轻点头致意后,就准备离开教室。
结果,那位客人突然叫住我说:“别急嘛,坐一下。”然后笑著开始跟我聊天。
“你是高中生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什么时候开始学钢琴的?将来打算走音乐这条路吗?”
我告诉对方,自己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钢琴,虽然没有打算从事钢琴或音乐相关的工作,但是因为喜欢,所以会一直学下去。
“我只听到结尾的部分,不过你弹的这首贝多芬钢琴奏鸣曲情绪十分到位,要不要考虑往音乐这条路发展?”
对方的这番赞美让我很不好意思,但当然也不会不舒服,其实我高兴极了。
等对话告一段落,我觉得自己应该站起来告辞了。
当时完全是“最好赶紧站起来打声招呼,然后尽快离开”的气氛。
但是,我却还想跟客人继续聊下去。
那个瞬间,平时非常怕生的我,突然脱口说出了令人不敢置信的话。
“不然,我再待一会儿吧!”
结果,原本在旁边微笑听著我们聊天的老师脸色整个变了。
“不好意思,我们之后有很重要的工作要谈,你可以先回去吗?”
老师斩钉截铁地说。他的语气并不愤怒,却隐藏著足够让我这个高中生手足无措的尖锐。
我慌张地将乐谱及笔袋收进书包,匆匆逃离了教室。打开大门后,瞬间射入的五月阳光莫名亮得刺眼,让准备踏出玄关的我踉跄了一下。也可能是眼泪让我的视线模糊了。平常上完课后走向巴士站牌时,一路上我总是身心轻快,只有那一天,原本温暖的阳光却让我心生反感。
走了很久很久,我的眼泪都没有停下来。
是悔恨?还是悲伤?刚开始我并不明白自己的情绪为什么如此混乱。但是,在走向巴士站牌的那十分钟路程中,我慢慢发现自己感觉到的是极度的“羞耻”。
我并不是对老师冷淡地“要我回去”感到怨恨及伤心,而是对自己居然让老师说出这种话感到羞耻。那位男客人并不是真的看中我的音乐才能而称赞我,他只是之后有工作必须拜托老师,基于“社交往来”才称赞了他的学生。我竟然没有发现这一点,实在非常丢脸。
我无法原谅自己一被称赞就得意忘形,甚至没有掌握好人际间的“距离感”。即使各种情绪夹杂,整个人一团混乱,我也明白自己已经被这种“不解人情世故的行为”给伤害了。
那天以后,我就放弃继续学习钢琴。
当我开始专攻社会学这门研究,就非常关注人们生活周遭所发生的各种小事,还有人与人之间不经意的语言交流,以及因此导致的自我动摇,其根源可能就来自我在敏感的青春期所经历的这个体验。
确实地掌握人际距离、理解对方心情并做出适当回应的艰难;
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感到疲惫,很轻易就会受伤的自我。
这些都是我平常关注的重点。
现今是一个不断追求“自我风格”、“自我个性”,强调“我是谁、做自己”的时代。但是,一直说著“自我”、“自我”,固执地不断往内挖掘自我原本的模样,有时反而会让自己喘不过气来。
越是忍不住要坚持“自我”的人,越是需要一张能重新了解“其他人及周遭的世界是如何与自己产生链接”的详细“平面图”。想找到自己认同的生活方式,只靠独自一个人的力量,最后一定会走投无路。我觉得,只有与身边的人心意相通、自己的想法及行为被他人接受,我们的“生命”才能造就无限的广度及深度。